2012年6月4日 星期一

守著山守著田

       多年前在吉林國小任教,那個時期,除了偶爾父母會因工作方便順道接送外,吉林的學生大多仍步行上學,上下學時在山路上相伴而行,隨手玩著的是花草和昆蟲,而不是手機電玩,七年級的世代,應該已少有那樣的回憶了!沒有同伴一同上下學的,只有住在對面山谷的阿豪,那條山路當時已沒有其他小學年紀的孩子,加上家中的兄姐都已在外求學生活,每天,除了走出校門時還能與同學隔溪鬥嘴外,接下來的四十分鐘,幾乎只有山林為伴。他是劉伯最小的孩子,因為家實在太遠了,上國中後就被姐姐接到外地求學。兒女都在外生活、求學、成家了,十多年來,劉伯仍舊住在那遙遠的山谷,守著山、守著田。

從海邊到山村


       劉伯的先祖剛來到台灣時並不是選在貢寮落腳,而是住在宜蘭大溪,由於土地被劃為大溪國小校地,家族決定遷居到貢寮的山上。大溪到貢寮,不僅是海邊到山上,而是到很深很深的山上,以現在的思維,很難理解這樣的遷徙路線;然而還原沒有濱海公路,甚至沒有鐵路的年代,那不過是山前山後而已。不止劉伯家族,透過訪談發現,宜蘭的大里、大溪幾個海邊聚落和貢寮的內寮,其實有很緊密的親族關係;內寮的居民在吉林產業道路沒有鋪設好前,貢寮街反而相對遙遠,當年村民經常挑著編好的竹簍越過大牛埔(現在的桃源谷)到大溪交換魚獲回來,日常的採買也是透過這些山路。
       劉伯從小生活的山谷以往仍有許多住家,鄰近也都是田,隨著時代的變遷,鄰居愈來愈少,「濱海公路通車後,人好像一下子都走光了」,公路的完成,把年輕人快速的帶往都市發展,同樣的一條路,卻讓返鄉路變得遙遠了!透過劉伯的記憶,我們才發覺,原來一條公路的完成,帶動的人口流動並非是雙向的。
       單純以農業生產,只能勉強讓家人溫飽,農民常需兼做其他工作才能補貼生活所需,這是台灣的農民經常面對的困境,生產條件更加弱勢的山區也不例外。雙溪曾有段煤礦開採的產業,那個時期,劉伯曾搬到柑腳,離農做礦工。說是離農,其實只是住家搬到工作地,他仍利用沒有上工的時間,回家耕種。隨著短暫的採礦史結束,劉伯又回到山上,除了耕種家裡的四、五分地,農閒時,四處去打工,『做工賺錢買肥料來種田』,這樣一過又是數十年。現在,除了偶有親戚回來度假,平常就是他守著那座山、那片田。



一個人種田


       從小種田,現在的四五分地,對劉伯來說,是一個人就可以掌握的農事,因為田地位在貢寮少有的南向坡,日照相對充足,他的田總是比別人早插秧、早收成。做完自己的農事後,以往在農忙期他都還能去幫別的農戶工作。也許習慣了寂寞,他的田,一向自己來。去年插秧期,因為一場重感冒,落後了插秧的進度,等身體好轉,他沒有請人幫忙,一個人默默的下田鏟秧苗、挑秧苗、插秧;收割期,原本說好找割友會來幫忙,臨時在約定時間前幾天去拜訪,到了劉伯家,門前稻埕已有割下的稻穗,他又一個人靜靜的在田裡收割、打穀、挑穀。不想麻煩別人,是劉伯忠厚的個性,如果不是被突擊檢查發現,也許在割友會來之前,他已經偷偷的把稻子都割完了呢!



諾亞方舟


       對劉伯來說可以獨立作業的四、五分地,現在是那個小水系中唯一的一塊水梯田了。從桃源谷望過去,梯田四周被蓊鬱的森林包圍,已經很難想像劉伯口中「以前到處都是水田」的情景。森林也很好,但是有水的環境可以養育不同的物種;那一整個山谷中需要依水而生的小生物,在水梯田漸漸消失後,生存空間不斷的限縮,現在就只有劉伯那一小片了,還好劉伯的田還在,遠遠的看,那塊田真像是一艘諾亞方舟。


      不知是否因為是最後的棲地,劉伯田裡的水生植物特別的豐富。春耕前後,田埂上被半枝蓮、半邊蓮、通泉草、鼠麴草、地耳草、魚腥草..........各種濕生花草小巧的花朵占滿;耕作期圓葉節節菜、小穀精、簀藻、狸藻........各種水生植物接連的出現,和稻子一起分享水田,連日漸稀少的小莕菜、毛澤番椒都曾在這裡出現。  
        對劉伯來說,草長得比稻子快,真是讓他困擾啊!他總是邊走邊唸:『這草哪ㄟ發這緊,沒治不行。』但是走著走著,他又開始說:『狗貼耳(魚腥草)燉鱸鰻尚好,以前鱸鰻會跑到田裡,現在鱸鰻沒得找了』、『一枝香煮草仔茶足退火』、『以前沒蛇精(蛇毒血清)若被赤尾仔(赤尾青竹絲)咬到會用辣草』、『沒看過仙草?田壁那個就是了』、『發在石壁上的筆仔草可以治感冒,不過現在很少了』.......。看來,劉伯也沒那麼討厭草嘛,跟著劉伯巡田埂,也像是在上藥用植物課。

劉伯說:被赤尾鮐咬到,可以用辣草來治,毒蛇吔!阿伯講得好像被蟲咬到一樣
       民族植物根據的是先民的經驗法則,近年有愈來愈多中藥草的研究,以科學的方法分析藥草的成分,以學理證明其功效,比如民間認為能消炎退火的魚腥草,經過研究有抗病毒的作用。在就醫不便的年代,從身邊尋找一些解決小病痛的方法,是先民必要的生存之道;有了醫療體系,民族植物的常識卻漸漸被遺忘,藥草變成了雜草;科技的進步,造成了生活能力的退步,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?


森林的交界


       除了多樣的植物相,劉伯田裡也有密度極高的泥鰍、鱔魚和田螺。在森林邊緣生活的劉伯,有許多和野生動物交手的經驗:喜歡和人類〝分享〞食物的山豬就不多說了;山羌跑到田裡吃菜葉,是經常的事;只要稍留意地上,不難發現鼬貛覓食時留下的漏斗形小洞;這幾年不知是否因為冬天氣候過於寒冷,山上食物缺乏,田裡的田螺,經常吸引食蟹獴前來,『上次看到一群在下面那區,看到我才整群嘛嘛叫跑去!』不是一隻,是一群呢!難怪田埂上有那麼多的殼。順便跟劉伯來個保育類動物口訪調查:華雞(藍腹鷴)?『不時可以看到』、七仔(麝香貓)?『不多,不過還有』;石虎?總不會有了吧!『三、四年前有一隻跑到雞舍』。哇!石虎!儘管森林才是這些野生動物真正的棲息地,但這處與森林交界的水梯田,看來已成了動物們冬天的冰箱。

冬天,常在劉伯的田埂上看到成堆的田螺殼,誰吃的?答案是食蟹獴!

       蓄滿水的田,也蓄滿了生命力,劉伯口中還是會唸:「草這麼多真麻煩」、「鱔魚會鑽孔,田水會漏掉」、「狸仔來玩斷真不乖」、「田螺被棕蓑狸吃了了」、「不知什麼龜跑來田裡,把秧仔咬斷」......。唸歸唸,因為劉伯守著這座山、這片田,這艘承載著無數小生命的諾亞方舟才能繼續航行下去。
       劉伯口中不乖的小動物,此時也許正躲在森林的邊緣,頑皮的向劉伯說謝謝吧!